《 我真的要去洗澡了 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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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我真的要去洗澡了》
文／王文華 ＠「交易市場」vs.「私募基金」 好久沒逛市場了。 我說的是「約會市場」。通常是個公開場合，如夜店、書店、聯誼、相親。大家來，有清楚的求愛目的。一言一行，就像參加升旗典禮。和股票交易市場一樣，這裡有行規，有習俗。有禿鷹，有沙豬。有人重生，有人慘死。公平公開，各憑本事。 我曾在約會市場衝鋒陷陣，甚至現學現賣地寫了《蛋白質女孩》。但這幾年我退出江湖，不再作怪。講「退出江湖」，好像我封刀歸隱、念佛吃齋。唉！其實我是劍亡人亡、發配邊塞。 到了某個歲數，朋友都有兒女，沒人還會跟你到夜店鬼混。而世間最傷感的景象，莫過於是怪叔叔孤單地站在吧台，覬覦著舞池中可以當他女兒的辣妹。我既然沒本錢當蜜糖老爹，還是不要站在那兒成為生態浩劫。 我當然還是會認識女性朋友。只不過方法不是「交易市場」，而是「私募基金」。私募基金沒有固定的交易場所，基金經理人靠自己的關係去找投資者，不必跟大眾交代投資人或投資標的。一小撮人私相授受，買進和賣出都比較困難。 這幾年我認識新朋友，都在私下的場合：朋友家裡、工作場所、餐廳的老闆、飛機上的鄰座。認識的動機，並不是愛情。認識的場地，通常沒有酒精。說再見時，未必知道對方的號碼。說再見後，未必有周末的下午茶。 「交易市場」和「私募基金」沒有好壞之別，只有年齡限制。交易市場年紀小，私募基金志氣高。交易市場選擇多，私募基金品質好。交易市場是探險，私募基金是隨緣。交易市場要配對，私募基金要交陪。交易市場有效率，私募基金有效期。交易市場 資訊透明，私募基金要自己打聽。交易市場有同儕壓力，私募基金只能踽踽獨行。交易市場大火炒，私募基金慢慢熬。交易市場在一天結束後可能會脫光衣服，私募基金在一天結束後通常是加件外套。 ＠重返戰場 我雖年事已高，但懷念交易市場的熱鬧。那裡的物競天擇、一翻兩瞪眼的刺激，私募基金找不到。於是我跟著一群年輕同事，回到交易市場。 「到了夜店，沒事要撂英文，」女同事行前告誡，「因為很多女生喜歡 ABC，或國外留學回來的。她們認為出過國的比較時髦、大方。薪水比較高、口才比較好，有都會感，和國際觀。」 「又不是當總統，為什麼要有國際觀？」我說，「而且，誰說出過國的就有國際觀？留學生最喜歡打麻將和吃中國菜！」 「我不知道。我只知道，夜店的店名都是英文。像『欣葉台菜』，就鐵定不是夜店。」 「那我要跟這些有國際觀的美女聊美伊戰爭嗎？」我追問。 「你如果要『解 High』，當然可以聊美伊戰爭。」 「什麼叫『解 High』？」 朽木不可雕也。她懶得跟我說，我們直接殺到夜店。到了案發現場，有些東西沒變：來賓依然像二十年前的我們，用力擺出不屑一顧的表情。 名字都是 Jonathan 或 Jennifer，沒有人叫李大同或陳小玲。站著時要側身，坐著時眼光游移。在廁所要整理頭髮，在吧台要整理皮夾。搭訕的台詞是「你一個人來嗎？」，到朋友的包廂，先走時永遠忘了付帳。 但有些東西變了：顧客越來越年輕，越來越敢穿，身材越來越好，舞技越來越高。沒有人留夢幻長髮，大家都梳大波浪。沒有人點生啤酒，大家都喝伏特加。 「現在的女生很直接，」男同事扯開喉嚨大叫，「男生若外型好，她們會直接上來跟你講話，請你喝東西。然後問你在哪工作，開什麼車，最後問你爸是誰！」 「她們對父執輩的也有興趣？」我燃起一絲希望。 「她們只是想知道你的家世！」 「男人更現實！」女同事說，「只看臉蛋和身材，有的甚至只看胸部和腿！」 「我從來不看腿，」我替男人辯解，「我自己有腿。我從來不重視女生的腿。」 因為我的腿形狀像火腿，而且我爸不是誰，所以不奢望會認識任何辣妹。但當我從廁所走出來，還是跟一個小女生攀談起來。最後她用手機拍了一張合照，並說要用MSN寄給我。 ＠敵暗我明 我很少用 MSN，因為打字的速度慢。跟我在 MSN 聊天的人，最後都睡著了。男同事教我 MSN 的技巧，「MSN 是一個充滿心機的遊戲，你不要太老實。首先，要封鎖討厭的人，或註明自己的狀態是『忙碌』或『離線』。否則敵暗我明，會被突襲。」 聽到這裡我已經頭昏了。 「如果你發現某一個妹的狀態永遠是『離線』，有兩種可能：一種是她封鎖了你，另一種是她真的離線。後者可能性很小，因為大家每天多少都會上線。還好你可以下載『傷心程式』，或用 MSN 軟體本身的『隱私』功能，查出到底是哪一種情形。」 「『傷心程式』？」 「因為知道真相會很傷心。」 「那我為什麼要知道真相？」 「這樣你就可以間接知道她對你的看法，不用浪費時間。」 「她若永遠是『離線』，又沒主動跟你聯絡，你不就已經間接知道她對你的看法了嗎？去下載什麼程式，不反而是在浪費時間？」 「嗯……那知道真相，至少你可以反封鎖她。」 「她根本不喜歡我，被我封鎖豈不是更開心？」 「總而言之傷心程式可以讓你更確定。像是懷疑老公外遇，總要抓姦在床才過癮！」 我不想抓姦在床，所以沒去下載程式。我把夜店認識的忘年之交加入 MSN，隔了兩個禮拜，她才第一次上線，暱稱是「老闆是豬頭同事是烏龜XXX」。我丟她水球，等了五分鐘，她回我一個表情符號。 我們用中、英、火星文打了半小時（若講電話只要一分鐘），然後她說：「我要去洗澡了，拜拜！」說時遲那時快，她像外星人，飛碟垂直升起就消失。沒留給我任何依依不捨、送君千里的機會。 「唉呀！」男同事聽到這裡，倉皇失聲，「洗澡是她不想再跟你講話的藉口！」 「但我們約了兩天後的星期六見面！」 兩天後我出門赴約前，打電話 跟她確認，她沒接。十分鐘後傳來簡訊：「今天臨時有事，下次再聚囉！」 「也許她告訴她爸說她要跟你見面，她爸說他認識你。」女同事糗我。 「這沒什麼，」另一位女同事說，「我也這樣做過，因為真的有事。」 「那接下來呢？」我問。 「就不用浪費時間了啊！」男女同事齊聲說，「你們本來就沒可能，這樣皆大歡喜！」男同事拍拍我肩膀，「趕快認識新的正妹最重要！」 ＠早早入睡 後來我養成上 MSN 的習慣，打字的速度突飛猛進。我沒有再遇到忘年之交，但也不怕敵暗我明。在就在，不在就不在。機關算盡，不如羽扇綸巾。 我卻意外地在 MSN 和幾個 N 年不見的老友重逢，深夜的鍵盤間波濤洶湧。我們聊著單身和婚姻的對比，他們羨慕我的地方我一點都不得意。我們坦承了各自的快樂和不快樂，邊打字邊哼黃小琥的歌。 談到盡興，我衝動打下：「兩天後的周六見個面吧！」她回覆：「么壽，星期六孩子在家，哪有時間跑出來！」 我笑了。接著很長一段時間，我們倆都看到彼此在線上，但一句話都沒說。平靜地像一名素食者，看著一塊鮮美的牛肉。最後她說：「我要去洗澡了，拜拜！」 我大驚，丟了一個睜大眼睛的表情符號。 「我是真的要去洗澡了啦，拜拜！」 半小時後，她回來後又上線丟我。我笑一笑，朋友還是老的好。 年輕同事再度邀我去交易市場，我想去但擔心自己的胃潰瘍。星期六的晚上，我吃飯，跟母親或朋友。吃完飯我回家，看 ESPN 的籃球。 次級房貸風暴，私募基金慘賠。也許我會把今晚 MSN 的暱稱改為「私募基金讓我血本無歸XXX」，苦等別人丟我水球。但也許我會，這一次，是的，就這麼一次，勇敢地關掉電腦，早早入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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